下一句说不出的话是,得有人去,去哪怕穿防护服也不行,在核含量几千伦琴的空气中,关闭阀门。我哑着嗓子问他。「那个操作失误的同事呢,让他去啊。」「他缩在角落里抖呢,路都走不好。」他话里有些戏谑,我听见拉拉链,穿防护服的声音。我在电话里喊他的名字。「秦自牧!」那样大声,有名有姓地喊他名字。「婷,你知道的。」「如果没有人关闭冷却阀门,那石墨堆芯就会爆炸。」...
周六有个展会。
闺蜜因为要出差,让我帮她参加。
之所以找我,是因为这个展会跟科研有点联系。
她虽然不知道具体的事项,但知道我以前在核研究所工作过。
到场的有不少业界大牛,但我因为和这个圈子接触的已经很少,所以认识的人并不多。
直到会场暗了下来,我看见站在台前演讲的人。
曾经的核试验研究所里。
有一名研究员因为误操作而使冷却棒降不下来。
最后,是秦自牧走进几千琴伦的空气中。
关闭了阀门。
当时那个缩在角落里,要秦自牧为他承担后果的人。
此时正冠冕堂皇地站在讲台之上,演讲。
我只感觉全身气血一瞬间倒冲进头顶。
那个人说,他走到今天这步有多不容易。
那个人说,他所有的科研成果都无私地对外开放。
那个人说,他愿意为人类的未来奉献自己的一切。
去他妈的奉献他自己的一切。
当初犯了事躲在角落里的人不是他吗?
当初不愿出去而把责任推到秦自牧身上的人不是他吗?
我觉得我的手在抖,回过神时,手里的香槟已经碎了一地。
所有人的目光,落在了我身上。
灯光亮起,讨论声,质疑声,窃窃私语声。
我盯着台上那个毛发稀疏,一脸得意样的男人。
大声问他。
「你这么说,不怕秦自牧秦教授从地下出来找你吗?」
我能从他一瞬间的怔愣里发现他的失措,然后,他很快调整好了微笑的表情。
「小姐,麻烦你再重复一遍刚刚说的名字?我好像并没有听说过。」
……我简直不敢相信,他能无耻到这种程度。
我盯着他,一字一顿地问他。
「五年前在东洲研究院发生的事,你会忘记?」
「你忘记你是怎么因嫌麻烦而不遵守实验操作,最后导致反应炉过热,冷却棒降不下来的事情吗?!」
「你忘记你是怎么玩忽职守,怎么推卸责任的了吗?」
「……」
我的这两声质问下来,全场鸦雀无声。
然后,我听到一个很年轻的声音。
「你在说什么呢?王老师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。」
「你要是再这样随口泼脏水,我就喊保安来了!」
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大学生过来拉我的手臂,我没想到,他这样的人,现在也有学生尊崇。
更无耻的是,台上的人,特意表现出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。
「小张,这位有可能是把我当成了其他人吧,不要这么无礼。」
当年,我就觉得这个研究员明明犯了事还没被怎么处罚有些奇怪。
现在,我明白了,他不仅身后有人,还狡猾精明。
五年时间,足够他把那些卑劣的行迹给洗刷。
「不过,这位小姐,如果您还想闹事,那我只能很苦恼地将您给『请』出去了。」
台上的人,故作一副苦恼的样子。
而他的学生,已然拽着我手臂,拉住我。
那人还故意把我往地上的玻璃碎片上拽。
就在我重心不稳,要摔倒在一片碎渣上时。
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来,轻搂住了我的腰。
「王和,你还真敢让你学生对我学生动手啊?」
……
我曾经在梦里梦到过很多次和他重逢时的场景。
却没想到,会是这样——
……
我发怔地盯着男人的侧脸,搂着我腰间的掌心温热,好像在一遍遍提醒我他是个活人一般。
台上的男人,已然如同活见鬼般连连后退。
可不是吗。
我们亲眼看着他下葬的秦自牧,让我遍遍魂牵梦萦的秦自牧,就站在我的身侧。
高挺的鼻梁,金丝边框眼镜。
台上的男人已然慌忙,倒不如说,大惊失色。
我张了张口,想喊出的名字,却因为太久而忘记发音。
这世间,好像太过荒诞了。
……
会场进入自由讨论的时间。
刚刚那场闹剧,也因为讲台上的人以身体不适为由退出而陷入暂停。
「还要牵着我的手到什么时候?」
身旁的人,好整以暇地望着我。
他依旧穿着藏青色的风衣,薄薄的镜片挡住一汪深邃的眼。
温柔,有风度。
我下意识地松开了握着他手腕的手,然后又紧紧抓住。
我抿了抿唇,拉着他,往酒店的会场外走。
……
我步履匆匆,身旁人流窜动,所以手心那点温度便格外滚烫。
直到,把他拉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。
男人比我要高一点,插着口袋,垂眸看我。
好像多年前,他也是这么平静地望着我。
我深深吸了口气。
抬眼,看他。
「别闹了,段枫。」
「……」
他就这么看着我,一秒,两秒。
然后笑了。
「啊,第一次装,好像不太像?」
「……」
其实还挺像的,因为不止我,连那个讲台上的人都大惊失色。
可秦自牧都成灰了,灰不可能再变成人,这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在下一秒反应过来的事。
我抬手,轻轻蹭了蹭他的眼尾。
「把痣遮掉,就更像了。」
他笑得恶劣。
「我故意留的。」
「……」
我把段枫当替身这件事,让段枫知道了。
「很失望吗?我不是他。」
男人伸手,摸了摸我的头发,出声问我。
我摇了摇头。
「没有,他如果真活了,我会更难受。」
以前研究所里的朋友见我消沉成那样时,曾经出声告诫过我,秦自牧不会想看我变成这样。
那时的我,红着眼眶,已然到了崩溃的边沿。
「不想看到这样的我?」
「那就让他活过来亲口跟我说啊?」
……
现在想想,无非就是偏执近绝望的希冀。
想把他气活过来,想让他出现在我面前,
哪怕是无奈地劝解我也好。
哪怕是失望地责骂我也好。
我猛地,被人搂在了怀里。
近距离接触时,才能发现段枫和秦自牧的不一样。
一个是永无止境粘稠的黑夜,一个是天方夜谭般的高莲。
「婷,我现在才明白。」
「你永远也不会因为我和别的女人互动而生气,你只在乎我的脸。」
「我不要你的爱了。」
「我要你的眼睛。」
「你看着你心上人动情的眼睛。」
他轻吻过我的脖颈,热烈而戏谑。
「我爱你。」
「但你不配高尚的人,所以你该跟我在一起。」
面前的人张开双臂,拥抱我。
「跟我一起到地狱里去吧。」
「那才是我们这样人的归宿。」
最后一句话,恍如呓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