潮新闻客户端 朽木

姐长我两岁,姐夫长姐十载。今岁,姐夫已迈鲐背之年。他识得自家名姓,余字则识的不多。人前寡言,若聚众闲聊,无人相问,常半天不闻其声。平生未当官,也未积大财,唯凭一身筋骨之力,挣得衣食无忧。他似一头沉默而又倔犟的老牛,只知埋首耕耘,是再寻常不过的老百姓。然而正是这终生只知劳动的秉性,自认识姐夫之日起,便令我由衷敬服。父母在世时,从未道过他半句不是。手足七人及属下子女,亦无有不敬之重之。双亲仙逝后,我们待姐如慈母,敬姐夫若严父。
姐与姐夫结合,颇具几分古之幽默谐趣。全凭媒妁之言,父母之命定夺,姐则唯命是从。成婚之前,二人是否曾目睹真容,我亦存疑。纵使见过,怕也只是匆匆一瞥。喜结连理之日,是姐夫的哥哥领着懵懂的我,陪同姐姐远赴军营。想来姐姐可能前世积下大德,今生得遇良人。姐夫待她,数十载如一日,始终视若小妹,珍之惜之,怜爱有加。如今我姐已认不得我这亲弟,但仍然每天有姐夫捧着护着。彼时的姐夫,头戴白色平顶无檐帽,两根飘带垂落颈后,雪白军装衬出海魂衫的蓝纹,笔挺蓝裤裹着健硕的双腿,英姿飒爽,宛如画中人物。军营中,他憨厚地对我言道:“当兵的,天职就是服从,把上头交代的差遣都干好了,才算个好兵。”或许正因这朴拙的信念,三年义务兵役,他竟一干八载。也正因他是“好兵”,自那刻起,我便由衷喜欢上了这位姐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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姐夫识字太少,未能提拔为军官。知我学校停办,初一便辍学务农,他焦急万分,竟为我一口气买来十几本厚书——《红岩》《苦菜花》《林海雪原》《烈火金钢》……他坚信,有了这些书,我便能在务农之中“续上”学业。这些厚书令我痴醉,虽身离学校,心却仍在书上。不知不觉间,增识了文字,开阔了眼界,更将阅读化作了终生的习惯。
待我参军之时,他又郑重赠我一本厚厚精装的笔记本子,殷殷嘱咐:“要学着文化人的样子,多写写,多记记。”这本印着青春印迹的本子,我曾珍藏了十几个春秋。
回望此生知识累积的源头,隐隐约约之间,总闪烁着姐夫当年捧来的那一摞长篇小说的身影。后来能涂抹些小文,怕也与当兵之后,便坚持多写写、多记记的习惯有血脉相连。
姐夫曾是个俊朗的男子,年轻时臂膀浑圆,腿脚壮实。盛夏酷暑,只着一条短裤时,一身腱子肉尽情绽放,宛如一头健硕的壮牛。如若参与健美比赛,足可跻身三甲。他这身筋骨,平日里也未曾刻意训练,而是岁月与辛劳给予他的奖励。据说当兵前,他便是生产队里顶呱呱的强壮劳力。驱牛扶犁,耙田耖地,样样精通。肩挑重担,手推独轮车,更是全队无出其右。在海军航空兵部队里,他是汽车兵,亦是义务装卸工。装卸货物时,他干得比专职装卸工更加努力。营房里的菜地,日日有他的踪影,一有空闲,便将汗水殷勤浇灌,那块菜地便常年绿意葱茏。复员归乡,当过几日大队书记,更凭一身好力气名扬乡里。后以精湛的拖拉机驾驶、修理手艺,被招入拖拉机制造厂。自此,风雨无阻,终日在泥泞田地间试验新拖拉机。长年累月从事重体力劳动,直至退休,那勤于劳作的习惯仍未止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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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人常道酒乃穿肠毒药,劝人勿饮或少饮。姐夫却以半个世纪杯酒人生的阅历,坚定地告诉我们:“酒本是好东西,但该不该饮,如何饮,却必因人而异。”他是乡邻公认的“爱酒者”,称一声“酒神”亦不为过。自部队复员至八十余高龄(后为康健自戒),每日必饮两顿,甚或三顿,尤嗜好黄酒(亦称绍兴老酒),日耗不下三斤。半个世纪点滴累积,总量恐有三十吨,其量可注满一口有点规模的池子。然他饮酒,自有三条铁律:其一,饮酒不过量。数十寒暑,无人见他醉倒失态,更未因酒而误事。他以为酩酊大醉,呕吐狼藉是糟践天物;醉态百出,胡言乱语是自辱其身,更是对斯文的亵渎。其二,与人共饮绝不劝酒。他深以为,饮酒须随人意,强人所难是失礼,更是戕害。其三,只饮自购或自酿之酒。不明来由的馈赠或宴请,一概婉言以拒。姐夫饮酒亦不似有些人用以消磨时光,常是干脆利落,几碗下肚,抹嘴便去劳作。用他的话说:“酒能解乏,酒能生力。”这伴随他重体力劳作一生的老酒,在体魄康健时,是他日日不可或缺的力量之源泉。
在战友、工友、邻里乡亲眼中,姐夫是十足的老好人。若需他出力相助,他定欣然前往。若求他疏通关系,则必连连摆手推辞。因为他既无门路可倚,心底里更鄙夷钻营托请之道。他信奉有多大能耐,就办多大事,力所不及,绝不强求。因而一生恪守不送礼、不攀附的信条。子女读书、谋生,全凭各自本事与当时际遇。如今子女们或已退休,或近退休,虽亦未大富大贵,却也个个安分守己,自食其力,孝顺双亲。姐姐姐夫这般高龄,寻医问药有子女陪护左右,服药时有人催促、数粒、递水,细致入微。节庆假日,阖家围坐,笑语盈庭,暖意融融。这般天伦之乐,纵是达官显贵之家,亦未必可轻易得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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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工作缘故,父母在世时,姐姐一直在父母膝下,姐夫便如入赘之婿。我们年幼时,这位“赘婿”默默承揽了家中所有粗重活计。父母年老体衰时,他又与姐姐一同,替我们这些在外奔波的兄弟姐妹,肩起了侍奉双亲的全部辛劳。兄弟姐妹中谁家遭逢困厄,他必如父母般,倾其所有,竭力相帮。曾有兄弟家遭意外,急需变卖房产救急,本不宽裕的姐夫,毅然顶住压力,卖掉自家安身立命之所,倾囊相助。手足间偶生嫌隙,他也总是与姐姐一道,宁肯自家吃亏受委屈,也要竭力弥合裂痕,所求无非“家和万事兴”五字名言。
多年以来,家乡良田多有荒芜。姐夫退休后,一身气力正愁无处施展。他欣然挥锄开垦,种粮,栽瓜,点豆。收获的粮食、蔬菜、西瓜,消受不完,他便提着篮筐,坐着公交,分送众兄弟姐妹。如今,鲐背之年的姐夫已步履蹒跚,却仍执着于那方能挥洒汗水的土地。他常言:“何须炼?何须补?常劳作,炼与补,在其间。”在姐夫心目中,那耕耘时汗水得以挥洒,便是世间最好的锻炼,耕耘后的泥土挥发出来的芳香,便是生命中最滋补的营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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