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光曙
学宫街像一根被时光摩挲得温润的玉簪,斜插在长沙城北的褶皱里,东头牵着蔡锷北路的车尘马足,西尾缠着北正街的岁月包浆,北首漫过开福寺飘来的梵音晨钟,南端又勾着中山路淌淌的现代脉搏——文脉在这街巷的肌理里蜿蜒,如同暗河在寻常日子的表象下静静奔涌。
学宫街的根,扎在明代的晨光里。那时节,学宫的朱门总映着朝露,黛瓦上栖着流云,书生们的青衫扫过青石甬道,与廊下的香火缠绕成雾。琅琅书声撞在飞檐上,碎成星子,落进砖缝——后来学宫殿宇虽渐次倾颓,那些星子却从未熄灭,反倒在市井的烟火中,长成了另一番模样。
我日日与这条街相遇,上班的步履踩着它的晨,下班的影子拖着它的昏。踏入街口的刹那,总觉自己成了戏中人,而戏台的台基,原是学宫遗存的柱础。
天刚洇出一点鱼肚白,荷花池菜市场的拐角就飘起吆喝。卖枇杷膏的汉子扯开嗓子,声音裹着露气:“喝了枇杷膏,跟爱人亲嘴——甜到心坎头!”话音落处,人群里炸开碎银般的笑,那粗粝的调子,竟像从明代集市的晨雾里钻出来的,敲得街市的喧嚣,簌簌落了一地。
街角修拉链的小店前,老师傅的银针在布帛间跳着圆舞曲,线头翻飞如蝶;配钥匙的铺子门口,串串钥匙胚子悬在木杆上,风一吹就叮咚作响,像谁在数算光阴的碎片。“顶上功夫“的理发店里,三张黑皮座椅泛着温润的光,中年女师傅操着剪发推子,潇洒走在发间,刮胡刀掠过下巴时,带起一阵微麻的痒。二十元的价钱,换一帕热毛巾捂脸——蒸腾的热气里,混着皂角的香,竟与数百年前学宫书斋,书生研墨时呵出的白气,在某一瞬轻轻相拥。
往街心走,忽然成了热闹的江湖。“蟑螂药、老鼠药——蟑螂老鼠跑不脱……”的吆喝此起彼伏,嗓门赛过铜铃;收旧物的小黄车叮叮当当地碾过阳光,车铃脆得能切开晨雾。车主拖着调子喊:“旧家电换钱哟……”活像个搜罗时光碎片的拾荒者。车轮滚过的地方,说不定正压着当年学宫甬道的一块残砖,砖缝里,还藏着半阙《论语》。
一家高粱酒散酒店在这儿扎了二十多年,酒香像条看不见的蛇,缠了满街。行人路过时,鼻尖总被轻轻咬一口,脚步便不由得慢下来。十字路口的老上海馄饨店,老板娘的吴侬软语裹在蒸汽里,飘得慢悠悠的。她捏着馄饨皮,指尖翻飞如折纸,汤锅里的水咕嘟着,像是在炖一整个江南的春。盛碗时撒把葱花,碧绿地浮在汤上,倒像是给这老街的旧伤疤,贴了块温柔的膏药。对面的 “马复胜“总店,油炸麻花的香气正从木窗里往外涌,混着现炒兰花豆的焦香,勾得人肚里的馋虫,直想顺着香味爬进去。
如今的学宫街,天亮得越早,醒得越热闹。带着露气的青菜,叶片上还沾着菜园的泥;活蹦乱跳的水产,银鳞在晨光里闪;新宰的猪肉摊前,红肉白脂映着刀光,带着牲畜最后的体温。老人们挎着竹篮,竹篾碰着竹篾,发出细碎的响,身影在窄巷里挤挤挨挨,把晨曦都挤得发烫。待到暮色漫过屋檐,市声渐渐淡了,偏有吆喝像带了钩子,把归家的脚步往回拽。“基尾虾哟——活蹦乱跳的,价钱跌进尘埃里咯!”一声粗吼撞碎暮色。“最后一块土猪肉,半价!再不来,就成别人的菜咯!”另一声紧跟着,在渐暗的天光里,溅起一串市井的回音。
可这一街烟火,从不是无本之木。漫步时,历史总在不经意间探出头来。一截风化的麻石柱础,上面的纹路像老人手背的青筋;一堵矮墙嵌着明代的青砖,砖缝里还卡着半片枯叶。它们都在说,这里曾有过怎样的巍峨。
“文夕大火”那年,烈焰吞天,黑烟把日头都捂成了墨团。学宫街没能躲过,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雕花的梁枋,吞噬着圣贤的典籍,学宫的最后一点影子,连同寻常人家的锅碗瓢盆,都成了灰烬。但那废墟里钻出来的野花,瘦茎撑着粉白的瓣,在风里抖得像个孩子,却偏要朝着光的方向;残墙边摆棋的老人,棋子叩击石板的声清越如磬,像是在跟过往的劫难对话,又像是在哼着当下的安稳。那堵墙,原是学宫的围墙,如今成了棋盘的靠背——历史就这么悄没声息地,坐在了市井的烟火里。
战争的硝烟散了,火的灼热褪了,老街从焦土里直起腰来。它不再有学宫的威严,却把日子过成了活色生香的长卷。这烟火,是给过往的祭奠,更是给自己的新生。于我而言,学宫街是本摊开的书,纸页是青石板,字里行间,既有历史的沉,又有生活的鲜。朝暮的烟火,温柔地熨平了岁月的褶皱;市井的嘈杂,生生不息地填满了时光的沟壑。